2025年12月9日晚7点,西北大学玄奘研究院第129期读书会在线上举行。本次读书会汇报的内容为《大唐西域记》卷五、六,由西北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生华也靓、陈祥珍、李佳龙三位同学进行报告。陕西省社科院黄凯老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、山东大学、贵州大学等高校和单位的20余师生于线上一同参与了此次读书会。
华也靓同学首先领读了原文,对㤭赏弥国的地理概况进行了介绍。憍赏弥国疆域方圆六千多里,其国都的周长三十多里。国土肥沃,物产丰饶,盛产粳稻,甘蔗长势繁茂。此地气候炎热,当地民风刚健强悍。百姓喜好研习典籍与技艺,崇尚修福行善之事。国内有十余座佛寺,皆已倾颓荒废;有三百多位僧人,修习小乘佛教。此外还有五十多座祭祀天神的祠庙,信奉外道的民众数量颇多。

《大唐西域记》中对㤭赏弥国地理位置的记载与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》与《法显传》中的记载存在出入,因此学者对此的讨论也众说纷纭。近年来,有学者考证㤭赏弥国位于朱木那河北岸的柯桑村,距离邬阇衍尼城的陆路距离为四百英里,距离贝拿勒斯的水路距离为二百英里。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城墙可以追溯至公元前七世纪,城中还发现了阿育王石柱,石柱的柱头虽已残缺,但柱身所镌刻的敕诏铭文仍然清晰可读。公元六世纪上半叶,嚈哒人侵入北印度地区,这座城市才被多罗摩那(Toramāna)率军摧毁。在郭悉塔罗玛(Ghositārāma)寺的遗址中,还出土了两枚多罗摩那的印章。
关于刻檀佛像的研究,华也靓同学介绍道憍赏弥国都城内的旧王宫中有一座高大的精舍,高六十多尺,里面供奉着一尊檀木雕刻的佛像,佛像上方悬挂着石质顶盖,这是邬陀衍那王下令建造的。佛像有诸多灵异表现,佛像灵光异象时常显现,神圣的光芒不时照耀四周。各国君王依仗国力强盛,想要挪动这尊佛像,即便调集了大批人力,也无法将其移走,于是纷纷仿照这尊佛像的样式制作佛像供养,都声称自己得到了真容佛像,若追溯这些仿作佛像的本源,便是这尊檀刻佛像。
关于刻檀佛像的传说故事,当初佛陀成道之后,飞升天宫为母亲讲说佛法,三个月没有返回人间。当时的国王思念渴慕佛陀,希望能绘制佛陀的身形样貌,于是恳请尊者没特伽罗子运用神通之力,带领工匠前往天宫,亲眼瞻仰佛陀的殊妙相貌,然后用栴檀木雕刻了这尊佛像。佛陀从天宫返回人间时,这尊檀刻佛像竟起身迎接世尊。世尊安慰佛像道:“教化世人很累吗?开导教化世人,正是我所希望的!”
华也靓同学接着介绍了精舍、伽蓝、石窟等多处与佛陀及菩萨相关的遗址,包括佛陀坐禅经行处、如来井浴室、供奉佛发爪的窣堵波,以及无著、世亲菩萨撰写重要论典的旧址;提及无忧王(阿育王)所建佛塔等建筑,部分遗迹仍存实用功能或祈愿效力;同时点明此国是释迦教法消亡前的最后留存地,具有特殊宗教地位,能引发人们的感伤与敬畏。
最后,华也靓同学补充了关于“法灭故事”的研究。佛陀对其涅槃后,此地将会发生一场“法灭”浩劫的预言故事。此预言的梗概是:佛灭若干年后,世间出现了三位(或四位)破坏佛教的恶王,Kauśāmbī的国王消灭了这些恶王,想大兴佛教,邀请僧众来此国。不料僧众内部产生了争斗,能够传续佛法的僧伽领袖人物死亡殆尽,佛教由此在世间灭绝。这就是“Kauśāmbī法灭故事”。
西晋至唐代,中国共译出7部含该故事的佛经,其核心变化集中在“法灭年限”:早期版本(西晋-刘宋):《迦旃延说法没尽偈百二十章》《迦丁比丘说当来变经》,仅述故事框架,无法灭明确年限;中期版本(刘宋-唐):《杂阿含经》卷二五、《阿育王传》《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》,明确法灭时间为“佛灭后一千年”;晚期大乘经(南齐-北齐):《摩诃摩耶经》《大方等大集经・月藏分》,将法灭年限延长至“佛灭后一千五百年”,并完善“正法五百年、像法一千年”的叙事。《法灭尽经》对印度“法灭思想”进行了重要改造,将原本佛灭后一千年,或一千五百年,佛教正法将在印度本土消亡的预言,改造为在数千万年之后,弥勒以未来佛的身份降世,世界重新进入一个新的生灭循环周期,那时佛法将会重生。中国佛教将其改造成在佛教宇宙论背景下的历史必然:一千五百年之期到来时,佛教暂时消亡,但最终还会随着弥勒的降世而重兴。这是一种对“法灭”后佛教历史的延长。
其后,陈祥珍同学对鞞索迦国的位置进行了介绍。《释迦方志》卷1中记载:“窟东北大林中行七百余里。度殑伽北岸至迦奢布罗城。周十里许。是护法菩萨伏外道处。塔高二十余丈。佛曾于此六月说法。有经行迹及发爪塔。自北行一百八十里至鞞索迦国。”
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》卷3中记载:“至憍赏弥国……从此东行五百余里,至鞞索迦国。伽蓝二十余所,僧三千许人,学小乘正量部。东南道左有大伽蓝,是昔提婆设摩阿罗汉造《识身足论》,说无我人,瞿波阿罗汉作《圣教要实论》,说有我人,因此法执,遂深诤论。又是护法菩萨七日中摧伏小乘一百论师处。其侧又有如来六年说法处。有一树高七十余尺,昔佛因净齿,弃其余枝,遂植根繁茂至今。邪见之徒数来残伐,随伐随生,荣茂如本。从此东北行五百余里,至室罗伐悉底国。”
关于鞞索迦、沙祇、阿踰陀位置的讨论,有学者认为阿踰陀与《法显传》中的沙祗(Sāketa)是同一地方,有学者观点与此相反认为这两者不是同一个地方。陈祥珍同学首先介绍了沙祇国,沙祇(Sāketa)是位于今印度北方邦阿约提亚地区的历史古城,坐落于萨拉育河右岸,其定居史可追溯至公元前800年左右。在公元前6世纪至公元5世纪,沙祇是北印度重要的佛教中心,佛陀曾多次至此弘法,佛教经典中亦屡见其名,法显西行也曾到此国。
关于沙祗(Sāketa)与鞞索迦(Vișaka)是否为同一处,Hans Bakker《Ayodhyā: Le nom et le lieu》中作者 Hans Bakker 认为,Ayodhyā 与 Sāketa 最初并非同一城市,而是经历了从“文学虚构”到“历史现实”的“具象化”过程。作者认为Ayodhyā 是一个从文学想象中“具象化”出来的宗教地理概念,其历史身份是在笈多王朝之后才与实际的 Sāketa 合二为一,并逐渐发展成为印度教重要的朝圣中心。与之相反,周祖谟《洛阳伽蓝记校释》卷5记载:此与法显行传所述沙祇国(即舍卫国,玄奘记卷三作鞞索迦国)者正同。《史记》引《括地志》云:沙祗大国,即舍卫国也,在月氏南万里,即波斯匿王治处。此国共九十种,知身后事。城有祗树给孤园。根据以上等著述则有学者认为两者相同。此外,具有许多相同的传说、相似的气候风俗也是学者认为二者相同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随后,陈祥珍同学介绍了室罗伐悉底国。室罗伐悉底国疆域方圆六千多里。都城荒废破败,疆界没有规整的划分。宫城的旧基址方圆二十多里,虽然大多坍塌损毁,仍有居民在此居住。这里谷物庄稼丰收,气候时节温和,民风淳朴敦厚,人们专心向学、喜好修福。境内有佛寺数百座,大多已经倾颓毁坏;僧人数量稀少,研习的是正量部教义。此外还有外道天祠一百多所,信奉外道的人非常多。
在佛典中室罗伐悉底更是有名的地方,佛陀在此地度过廿五年,在这里宣扬过许多重要的教义。祇洹精舍等佛教中心也在此地。耆那教呼室罗伐悉底为明月城,两位著名的耆那教师尊,生主和月光主就诞生于此地。劫比罗圣者曾来此地问道求学,克敌王之子跋陀罗游方时在此地出家为僧,以后得成正果。耆那教主大雄也常来此地,并在这里度过一个雨安居。古代室罗伐悉底也是盛行婆罗门教、研习《吠陀》等经典的重要地方。
接下来,李佳龙围绕着几个故事展开介绍。第一个故事为如来佛洗病比丘处。“佛洗病比丘”是核心佛传叙事,彰显佛陀无差别慈悲与“报恩”思想,流传于部派及大乘佛教经典,文献脉络清晰,为佛教伦理研究重要切入点。此故事在部派佛教与大乘佛教经典中皆有广泛流传,其文献脉络可上溯至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论》卷83与《阿毘曇毘婆沙论》卷43。
文献源头为说一切有部《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论》卷八十三、《阿毘曇毘婆沙论》卷四十三,核心情节为佛陀见病比丘卧于秽污无照料,教诫其“昔不瞻病今受其果”,随后亲施救治,帝释协助,最终病比丘病愈证果,凸显说一切有部“妙触成圣”理念,即佛陀身体接触具净化加持力。任平山研究指出,情节细节与龟兹壁画契合,是有部思想艺术化再现。
图为伯西哈第3窟壁画
“佛洗病比丘”故事解释了壁画的三个细节。其一,故事高潮在于佛陀慈悲为怀,亲手为患病比丘清洗身体。佛陀一手接水,一手触摸比丘身体,完全符合文本描述。壁画中站立天人手持宝瓶倾倒之景,可以对应文本——帝释天提供了洗浴用的汤水。其二,尽管文本没有明确提及,不难做出推测:因为洗浴所需,比丘褪去了袈裟。这解释了壁画中受洗比丘躯体裸露的特殊状态。其三,如经文所述,此比丘“长病委顿,羸瘦垢秽”,壁画特意表现了其瘦骨嶙峋的身体特征。可参考:任平山.伯西哈石窟、克孜尔石窟佛传壁画“佛洗病比丘”释读[J].西域研究,2017,(01):87-90+149.
进入大乘时期,故事诠释进一步升级,《大方便佛报恩经》卷七强调佛陀行为本质为“报恩”,以身示范“知恩、报恩”德目,联结核心佛教伦理。汉传主流为《法句譬喻经》卷二版本,以“贤提国”病比丘为主线,揭示“业报随身”思想,奠定传播基础,被《法苑珠林》《诸经要集》等多次援引。《菩萨本生鬘论》卷四则新增“灌顶”象征内涵,将物理洗浴转化为精神净化与再生,凸显佛慈悲与众生业报的转化逻辑。
第二个故事为舍利弗与目犍连试神通处及诸佛迹,核心讲述目犍连奉佛陀之命召请舍利弗,以神通比试却未能举起舍利子衣带,最终领悟“神通之力不及智慧之力”的典故;同时提及园内供佛水井、无忧王所建舍利窣堵波,以及佛陀经行、说法的遗迹,强调这些遗迹有神灵守护,常现灵异祥瑞。
李佳龙同学就其中的“神通”与“智慧”之辩进行了展开。“神通”(神通力、神力、通等)在梵巴语中对应abhijñā、ṛddhi、vikurvita等术语,指通过修行获得、超越自然规律、社会规律与一般思维规律的种种异常能力,如变现、腾空、遥知、遥见等,在古印度宗教传统中是修行者接近解脱时必然出现的外在表现形式。可参考:夏德美.神通思想演变与佛教中国化历程[J].世界宗教文化,2018,(02):126-130.
佛教神通(abhijñā)源于禅定功德,其核心包括六种:神足通、天耳通、他心通、宿命通、天眼通与漏尽通。前五属“世间神通”,第六“漏尽通”则是“出世间神通”,为断烦恼、得解脱之智的体现。可参考:郭良鋆.佛教神通观[J].南亚研究,1994,(02):17-22.
神通并非单纯的“术”,而是“戒–定–慧”修学体系的副产品与阶段性成就。《大智度论》等强调,唯有在佛教正见指导下的禅定,方能生起“佛教神通”而非“外道神通”;真正的佛教神通须以智慧为导向,以度众生、弘教传法为旨归,“以禅定力,服智慧药,得神通力,还化众生”。在此意义上,神通既是解脱之“果证”之一,也是菩萨事业的“方便门”。可参考:夏德美.神通思想演变与佛教中国化历程[J].世界宗教文化,2018,(02):126-130.
《西域记》此段正以舍利子代表“智慧通达”,没特伽罗象征“神变自在”,两者的对比实际揭示了“世间神通”与“出世间慧力”的张力。没特伽罗虽以禅定力具大神足通,却受制于舍利子所代表的“般若智”;这表明佛教重视“慧胜于通”的修行层级,即智慧才是超越生死的真正力量。
第三个故事为伽蓝附近三坑传说,分为三个部分。其一为外道梵志诱杀淫女诽谤佛陀,遭天人反驳其恶行;其二为提婆达多分裂僧团、欲用毒药谋害佛陀,行至途中活生生陷入地狱、瞿伽梨比丘诽谤如来,自身陷入地狱;其三为战遮婆罗门女谎称与佛陀有私以败坏其名声,最终坠入无间地狱。文中提及的三个深坑均深不见底,即便雨季其他沟渠池塘泛滥,深坑中也从未积水。
李佳龙同学对第二个故事中提婆达多的形象解读展开了介绍。提婆达多(又称“调达”“调婆达兜”)在佛教历史与学界中,多被定性为“谋害释迦牟尼佛的恶魔”,其“罪行”包括数次谋害佛陀、分裂僧团、犯下五无间罪,这一认知主要源于学界对巴利文小乘经典及律藏记载的过度依赖。但也有学者指出,提婆达多并非恶魔,而是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大菩萨。
对于提婆达多的问题,各派律藏、经典的记载,大致可以分为三种态度:一是充满了仇视,不惜造谣,极尽诋毁谩骂之能事;二是没有是非、邪正不分,附和第一种说法;三是比较同情提婆达多的遭遇,认为他将来还有修成辟支佛或成佛的可能。提婆达多乃甘愿充当佛陀的“对手”,以进一步提高佛陀在信众中的声望,所谓逆增上缘也。这比起正面来,更有奇效。而能达成此目的者,惟有提婆达多,这是“天授”,那正是提婆达多名字的含义!由于他在僧团中的地位的特殊性,导致一般僧众乃至后世对其所作所为,给予了过多的负面评价。可参考:夏金华.提婆达多:恶魔还是菩萨?——经典研读中的误判与澄清[J].华东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,2012,44(01):128-134+155-156
最后沈奥同学对三位同学的汇报进行了评议,肯定了三位同学以问题意识为导向对文献对精密梳理,并对佛教造像的相关内容进行了补充。黄凯老师也对三位同学的汇报进行了评议,并鼓励后续的同学可以向三位同学学习。
至此,“西北大学玄奘研究院读书会”第129期活动圆满结束。
(编辑:华也靓)